北大国发院副院长、经济学教授张丹丹。受访者供图
作者 | 黎倩 林心林
编辑| 黎倩
“自3月1日起京东将逐步为京东外卖全职骑手缴纳五险一金”“美团宣布，将为全国范围内的全职及稳定兼职骑手缴纳社保”“饿了么将全面加快推进外卖骑手全方位权益保障”……
近日，各大互联网平台相继宣布为外卖骑手缴纳社保，再度引起了社会对新业态从业人员保障的讨论。
随着平台经济、共享经济等兴起，带动我国新就业群体规模持续扩容。2023年，第九次全国职工队伍状况调查指出，我国以网约车司机、快递员、外卖配送员等群体为代表的新就业形态劳动者规模达到了8400万人。新华社在今年1月报道中则指出，自2008年中国第一笔线上外卖诞生以来，目前全国外卖骑手已超1000万人。
而推动完善新就业群体权益保障，是我国社会保障体系完善进程中的重要一环。
事实上，给外卖骑手等新就业群体缴纳社保早在2021年就已被提上日程。当年，人力资源社会保障部等八部门联合发布《关于维护新就业形态劳动者劳动保障权益的指导意见》；2022年，美团在人社部指导下启动“职伤险”试点。
但有观点指出，这些新业态从业者的劳动形式、灵活属性，与现有社保制度之间未能完全适配。
同时，有调查显示部分骑手方面对于社保政策不了解，社保缴纳意愿偏低。一名从事外卖行业5年的骑手告诉时代财经，身边许多骑手并不愿意“上社保”，大家更在乎实际到手收入，再者许多人更倾向于多个平台灵活接单，“一天3块钱的商业保险就足够了”。
在新就业形态劳动者走向规范化和制度化的过程中，现有社保制度有哪些打“补丁”的空间？如何更好认定他们的劳动关系以纳入社保体系？平台可以提供哪些辅助的措施？如何合理施策惠及更多灵活就业人群？
近日，时代财经专访了北大国发院副院长、经济学教授张丹丹。劳动经济学是张丹丹的重点研究领域之一，其长期关注中国城乡移民特别是大规模外来劳动力流动带来的经济和社会影响，特别是平台经济下的零工化问题和人工智能技术发展对就业的影响。
张丹丹认为，部分平台的积极探索为零工权益保护提供了新思路，但实施效果仍面临劳动关系界定模糊、社保制度灵活性不足、和跨地区衔接不畅等多重挑战，确保零工经济的健康发展与劳动者权益保护的动态平衡仍有许多路要走。
近四分之一的骑手不了解社保
时代财经：近期，京东、美团等互联网平台相继宣布为骑手缴纳社保，引发社会对新就业形态人员社会保障权益的关注。在您看来，平台的相关举措对于新就业形态人员的权益保障能够产生哪些积极的影响？
张丹丹：头部平台相继宣布为全职外卖员和快递员缴纳社保，这一举措不仅标志着平台对包括零工群体在内的新就业形态人员劳动权益保护的重视，更突破了传统劳动合同强制缴纳社保的法理限制，将社保覆盖边界扩展至零工经济。
零工社保问题是我国经济社会发展中亟待解决的重要议题。随着数字经济的快速发展，新就业形态劳动者（如外卖骑手、快递员等）的规模不断扩大，但其劳动关系的模糊性和权益保障不充分的问题日益凸显。
早在2021年，人社部发布的《关于维护新就业形态劳动者劳动保障权益的指导意见》首次提出“不完全劳动关系”概念，试图在传统劳动关系与民事关系之间构建一种“中间型”用工方式。这一政策创新通过引导劳动者参保、强化职业伤害保障、优化社保转移接续机制，填补了传统保障体系的空白。
2024年底，国家发展改革委发布的《全国统一大市场建设指引（试行）》进一步明确，全面取消就业地参保的户籍限制，简化社保跨地区转移流程。
近期部分平台的积极探索为零工权益保护提供了新思路，不过这一改革的落地仍面临诸多复杂挑战。
图源：图虫
时代财经：您长期研究关注零工群体权益问题，其中，外卖骑手这一群体如今的保障现状如何？
张丹丹：根据我们课题组与某头部外卖平台合作的相关调查显示，外卖骑手平均年龄约34岁，其中约70%为农村户籍进城务工人员。
目前，平台已经100%覆盖商业保险和在试点地区100%覆盖新职业伤害社保。但是骑手的问卷调查回复中近三成骑手（27%）说自己没有任何类型的社保或商业保险。进一步追问发现近四分之一的骑手“不了解社保和保险类型，不知道缴了什么保险”。
新职伤主要采取平台补贴模式，而非平台全额承担。平台为“专送”骑手的代理商提供五险一金缴纳补贴，要求代理商提供相关证明；对于“众包”骑手中较稳定的“优选”群体，平台则提供社保缴费补贴，但缴纳主体仍为个人。
相比之下，商业意外险的覆盖范围较广，基本实现了平台全覆盖。某外卖平台表示，“职业伤害险”是商业保险的有益补充，可提供更为多元的赔付方案，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因意外伤害带来的收入损失。
在现有城乡居民医保和养老保险已基本覆盖大部分骑手群体、且平台普遍提供意外伤害保险的背景下，当前三大平台提出进一步扩大“五险一金”覆盖范围的举措，打破了既有的市场格局，也带来了巨大的成本压力。
政策应在灵活与保障间寻找平衡点
时代财经：平台宣布相关政策后，我们也发现部分骑手表示不愿意缴纳社保，包括担心实际收入下降、跨省工作后可能影响未来养老金待遇等。骑手社保支付意愿低背后，他们最希望解决的核心诉求是什么？
张丹丹：零工群体的社保支付意愿普遍较低，主要由于其流动性高、收入不稳定。调查显示，若强制要求骑手个人缴纳社保，约23.5%的骑手明确表示“不愿参保”；38.9%的骑手仅愿将月收入的5%以下用于社保；仅不到一成的骑手能接受现行个人缴费比例。
我们也曾做过调查，在受访骑手中，近七成骑手最希望解决的保障是“住房补贴”和“医保”，且同时骑手希望扩大医保报销范围，尤其是异地就医直接结算的便利性。其次，超过一半的骑手希望获得养老保险，由于零工职业周期短，许多人担忧“老了跑不动单子怎么办”。
此外，1/3的骑手呼吁解决务工地的“孩子上学”问题，部分骑手因户籍限制不得不将子女留在老家，成为“留守儿童”。
图源：图虫
时代财经：在新就业形态劳动者走向规范化过程中，现有社保制度需要从哪些方面进行改革以适配变化，提升这一部分灵活就业人群的保障覆盖率？
张丹丹：首先，需进一步明确社保责任主体。当前多数专职骑手通过第三方合作商达成工作协议，而非直接与平台签约。
这种复杂的劳务合作模式导致法律关系模糊不清，平台、外包公司和劳动者之间的权责划分亟需政策层面的清晰界定。例如，可要求平台与外包公司共同承担社保缴纳责任，或建立联合监管机制，避免责任推诿。
针对零工高流动性和灵活就业的特点，社保制度需突破传统模式。例如，探索“非捆绑式”参保方案，允许零工按需选择医疗、工伤等单险种，而非强制捆绑五险；同时降低缴费基数，优先覆盖对零工群体最为紧迫的保障领域。
此外，应加速推进社保与户籍脱钩，并借助数字化手段优化跨地区转移接续流程。例如，扩大养老保险和医疗保险的全国统筹范围，简化异地就医和养老金领取手续，减少因流动性导致的权益损失。
当然，重中之重还是户籍制度的改革，降低入户门槛，只有占零工群体八成以上农村外来务工人员的“市民化”才是解决社保支付难题的关键。
阶梯式补贴可显著提升
灵活就业人员参保意愿
时代财经：随着各平台提出为骑手缴纳社保，是否会提高行业的用工成本，如何平衡企业发展和灵活就业人员的利益？
张丹丹：社保扩容至新就业形态劳动者，其中一现实阻力就来自成本分摊。这一压力可能导致平台缩减专职岗位、降低零工工资，甚至通过上调配送费转嫁成本。
因此，需警惕社保政策调整对市场竞争格局的影响，若社保成本压力导致平台通过垄断行为转嫁负担，可能加剧市场集中度，最终损害劳动者权益。
而政府可通过税收优惠或直接补贴的方式，降低平台和个人的社保成本压力。
例如，对灵活就业人员提供阶梯式社保补贴——月收入低于5000元的骑手，政府或平台承担50%的个人缴费部分；收入高于8000元者，补贴比例降至20%。部分地区试点表明，阶梯式补贴可显著提升灵活就业人员参保意愿，部分企业反馈参保率提升约30%。
通过明确责任主体、设计灵活社保方案、增强政策包容性，方能在保障劳动者权益的同时，为数字经济的可持续发展注入活力。
（欢迎转载，开白请添加微信，ID：rafe0101）
请看官点赞点在看，给小编加一杯奶茶↓
北大国发院副院长、经济学教授张丹丹。受访者供图
作者 | 黎倩 林心林
编辑| 黎倩
“自3月1日起京东将逐步为京东外卖全职骑手缴纳五险一金”“美团宣布，将为全国范围内的全职及稳定兼职骑手缴纳社保”“饿了么将全面加快推进外卖骑手全方位权益保障”……
近日，各大互联网平台相继宣布为外卖骑手缴纳社保，再度引起了社会对新业态从业人员保障的讨论。
随着平台经济、共享经济等兴起，带动我国新就业群体规模持续扩容。2023年，第九次全国职工队伍状况调查指出，我国以网约车司机、快递员、外卖配送员等群体为代表的新就业形态劳动者规模达到了8400万人。新华社在今年1月报道中则指出，自2008年中国第一笔线上外卖诞生以来，目前全国外卖骑手已超1000万人。
而推动完善新就业群体权益保障，是我国社会保障体系完善进程中的重要一环。
事实上，给外卖骑手等新就业群体缴纳社保早在2021年就已被提上日程。当年，人力资源社会保障部等八部门联合发布《关于维护新就业形态劳动者劳动保障权益的指导意见》；2022年，美团在人社部指导下启动“职伤险”试点。
但有观点指出，这些新业态从业者的劳动形式、灵活属性，与现有社保制度之间未能完全适配。
同时，有调查显示部分骑手方面对于社保政策不了解，社保缴纳意愿偏低。一名从事外卖行业5年的骑手告诉时代财经，身边许多骑手并不愿意“上社保”，大家更在乎实际到手收入，再者许多人更倾向于多个平台灵活接单，“一天3块钱的商业保险就足够了”。
在新就业形态劳动者走向规范化和制度化的过程中，现有社保制度有哪些打“补丁”的空间？如何更好认定他们的劳动关系以纳入社保体系？平台可以提供哪些辅助的措施？如何合理施策惠及更多灵活就业人群？
近日，时代财经专访了北大国发院副院长、经济学教授张丹丹。劳动经济学是张丹丹的重点研究领域之一，其长期关注中国城乡移民特别是大规模外来劳动力流动带来的经济和社会影响，特别是平台经济下的零工化问题和人工智能技术发展对就业的影响。
张丹丹认为，部分平台的积极探索为零工权益保护提供了新思路，但实施效果仍面临劳动关系界定模糊、社保制度灵活性不足、和跨地区衔接不畅等多重挑战，确保零工经济的健康发展与劳动者权益保护的动态平衡仍有许多路要走。
近四分之一的骑手不了解社保
时代财经：近期，京东、美团等互联网平台相继宣布为骑手缴纳社保，引发社会对新就业形态人员社会保障权益的关注。在您看来，平台的相关举措对于新就业形态人员的权益保障能够产生哪些积极的影响？
张丹丹：头部平台相继宣布为全职外卖员和快递员缴纳社保，这一举措不仅标志着平台对包括零工群体在内的新就业形态人员劳动权益保护的重视，更突破了传统劳动合同强制缴纳社保的法理限制，将社保覆盖边界扩展至零工经济。
零工社保问题是我国经济社会发展中亟待解决的重要议题。随着数字经济的快速发展，新就业形态劳动者（如外卖骑手、快递员等）的规模不断扩大，但其劳动关系的模糊性和权益保障不充分的问题日益凸显。
早在2021年，人社部发布的《关于维护新就业形态劳动者劳动保障权益的指导意见》首次提出“不完全劳动关系”概念，试图在传统劳动关系与民事关系之间构建一种“中间型”用工方式。这一政策创新通过引导劳动者参保、强化职业伤害保障、优化社保转移接续机制，填补了传统保障体系的空白。
2024年底，国家发展改革委发布的《全国统一大市场建设指引（试行）》进一步明确，全面取消就业地参保的户籍限制，简化社保跨地区转移流程。
近期部分平台的积极探索为零工权益保护提供了新思路，不过这一改革的落地仍面临诸多复杂挑战。
图源：图虫
时代财经：您长期研究关注零工群体权益问题，其中，外卖骑手这一群体如今的保障现状如何？
张丹丹：根据我们课题组与某头部外卖平台合作的相关调查显示，外卖骑手平均年龄约34岁，其中约70%为农村户籍进城务工人员。
目前，平台已经100%覆盖商业保险和在试点地区100%覆盖新职业伤害社保。但是骑手的问卷调查回复中近三成骑手（27%）说自己没有任何类型的社保或商业保险。进一步追问发现近四分之一的骑手“不了解社保和保险类型，不知道缴了什么保险”。
新职伤主要采取平台补贴模式，而非平台全额承担。平台为“专送”骑手的代理商提供五险一金缴纳补贴，要求代理商提供相关证明；对于“众包”骑手中较稳定的“优选”群体，平台则提供社保缴费补贴，但缴纳主体仍为个人。
相比之下，商业意外险的覆盖范围较广，基本实现了平台全覆盖。某外卖平台表示，“职业伤害险”是商业保险的有益补充，可提供更为多元的赔付方案，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因意外伤害带来的收入损失。
在现有城乡居民医保和养老保险已基本覆盖大部分骑手群体、且平台普遍提供意外伤害保险的背景下，当前三大平台提出进一步扩大“五险一金”覆盖范围的举措，打破了既有的市场格局，也带来了巨大的成本压力。
政策应在灵活与保障间寻找平衡点
时代财经：平台宣布相关政策后，我们也发现部分骑手表示不愿意缴纳社保，包括担心实际收入下降、跨省工作后可能影响未来养老金待遇等。骑手社保支付意愿低背后，他们最希望解决的核心诉求是什么？
张丹丹：零工群体的社保支付意愿普遍较低，主要由于其流动性高、收入不稳定。调查显示，若强制要求骑手个人缴纳社保，约23.5%的骑手明确表示“不愿参保”；38.9%的骑手仅愿将月收入的5%以下用于社保；仅不到一成的骑手能接受现行个人缴费比例。
我们也曾做过调查，在受访骑手中，近七成骑手最希望解决的保障是“住房补贴”和“医保”，且同时骑手希望扩大医保报销范围，尤其是异地就医直接结算的便利性。其次，超过一半的骑手希望获得养老保险，由于零工职业周期短，许多人担忧“老了跑不动单子怎么办”。
此外，1/3的骑手呼吁解决务工地的“孩子上学”问题，部分骑手因户籍限制不得不将子女留在老家，成为“留守儿童”。
图源：图虫
时代财经：在新就业形态劳动者走向规范化过程中，现有社保制度需要从哪些方面进行改革以适配变化，提升这一部分灵活就业人群的保障覆盖率？
张丹丹：首先，需进一步明确社保责任主体。当前多数专职骑手通过第三方合作商达成工作协议，而非直接与平台签约。
这种复杂的劳务合作模式导致法律关系模糊不清，平台、外包公司和劳动者之间的权责划分亟需政策层面的清晰界定。例如，可要求平台与外包公司共同承担社保缴纳责任，或建立联合监管机制，避免责任推诿。
针对零工高流动性和灵活就业的特点，社保制度需突破传统模式。例如，探索“非捆绑式”参保方案，允许零工按需选择医疗、工伤等单险种，而非强制捆绑五险；同时降低缴费基数，优先覆盖对零工群体最为紧迫的保障领域。
此外，应加速推进社保与户籍脱钩，并借助数字化手段优化跨地区转移接续流程。例如，扩大养老保险和医疗保险的全国统筹范围，简化异地就医和养老金领取手续，减少因流动性导致的权益损失。
当然，重中之重还是户籍制度的改革，降低入户门槛，只有占零工群体八成以上农村外来务工人员的“市民化”才是解决社保支付难题的关键。
阶梯式补贴可显著提升
灵活就业人员参保意愿
时代财经：随着各平台提出为骑手缴纳社保，是否会提高行业的用工成本，如何平衡企业发展和灵活就业人员的利益？
张丹丹：社保扩容至新就业形态劳动者，其中一现实阻力就来自成本分摊。这一压力可能导致平台缩减专职岗位、降低零工工资，甚至通过上调配送费转嫁成本。
因此，需警惕社保政策调整对市场竞争格局的影响，若社保成本压力导致平台通过垄断行为转嫁负担，可能加剧市场集中度，最终损害劳动者权益。
而政府可通过税收优惠或直接补贴的方式，降低平台和个人的社保成本压力。
例如，对灵活就业人员提供阶梯式社保补贴——月收入低于5000元的骑手，政府或平台承担50%的个人缴费部分；收入高于8000元者，补贴比例降至20%。部分地区试点表明，阶梯式补贴可显著提升灵活就业人员参保意愿，部分企业反馈参保率提升约30%。
通过明确责任主体、设计灵活社保方案、增强政策包容性，方能在保障劳动者权益的同时，为数字经济的可持续发展注入活力。
（欢迎转载，开白请添加微信，ID：rafe0101）
请看官点赞点在看，给小编加一杯奶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