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20年来，我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逐步推进，作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非遗深入人心，社会各界对其传承与保护高度重视。通过对福建与台湾的调研，笔者发现，民间工艺传承出现了身份转变与代际传承的一些新情况。
一方面是非遗工作者获评国家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或各类工艺美术大师之后，纷纷被高校聘请。与早些年的传统艺术、非遗进校园不同，今日的传承人（工艺师）是作为全职教师和专门设岗的机构负责人体面出场的；另一方面是他们与高校相关专业建立密切的业务联系，如设立实习实践基地、担任校外指导老师等。于是，在当地他们是非遗传承人，在工厂、作坊是导师，在大学则是教授、研究生导师。与此同时，传承人的下一代，已经或正在接受专业院校的学历教育，他们的思想观念、价值观念与父辈已经产生明显的代际差异。
以福建惠安崇武镇五峰村石雕技艺传承为例。自古以来这里就以石雕工艺著称，其中又以蒋氏家族最具代表性，晚清民国时，“蒋源成”商号开到了福建福州、厦门，台湾台北、台南，更是在马来西亚、新加坡开设分号。商号分设意味着业务的拓展，由本土发展至其他地方甚至海外，同时也有承揽工程宣传广告的作用。惠安石雕享誉海内外，显然是因深厚的传统和自身强大的实力使然，以国内重要作品为例，如南京中山陵、厦门集美鳌园、江西南昌八一起义纪念塔、井冈山会师纪念碑等，以及美国华盛顿国家广场的马丁·路德·金雕像、马来西亚马六甲海峡郑和雕像等，都是惠安石雕工匠参与创作的杰作。
本世纪以来，作为传统工艺生产基地的变革与改造如期而至，这其中既有外因也有内因。首先，当地政府以扶持石雕产业为抓手，承办国际赛事扩大影响。2013年始，惠安县政府与中国工艺美术学会共同举办“中国（惠安）雕刻艺术节”，至今已举办七届。活动的举办，不仅提升了品牌的美誉度，更因世界各国雕塑家云集崇武，在当地的石雕工厂里创作，使得在地从业人员有了与国际知名雕塑家近距离交流的机会，事实证明效果奇佳。其次，新中国成立后，国内著名雕塑家先后到访或进驻石雕作坊进行创作，与大师傅们建立深厚的感情并保持密切的联系。雕刻艺术节的举办，也进一步开阔了当地从业者的眼界，促进了观念的转变。惠安石雕的经营者们，意识到企业经营注入艺术含量的重要性，开始尝试参照国际上通行的企业与艺术家合作的做法：石雕厂与青年雕塑家签约，敦聘为驻厂艺术家，厂里提供底薪和绩效工资，平时从事创作并参与艺术雕塑产品的研发，其独立创作的作品，版权归厂方所有，出售作品与厂方分成。通过“驻厂计划”项目，接纳著名美院的优秀毕业生来此工作，极大提升了企业文化和艺术品质。第三，传承人的下一代纷纷考入高等院校学习美术，接受了本科、硕士直至博士阶段的训练。作为新一代家族传承人，在艺术观念、艺术思维上与父辈有不同的理解和认识，这种磨合与互动的成效，可能将在一段时间内才能显现。
与此同时，民间工艺的家族传承面临着挑战，这种情况在福建存在，在台湾同样出现。例如：2006年笔者在彰化县采访花灯民间艺人吴敦厚，为他的手作大灯笼和老人家的不凡气质所折服，令人扼腕的是，没过多久吴老先生仙逝，后代无人传承花灯制作技艺。同年，笔者在台南还采访了著名庙宇彩绘匠师陈寿彝，陈家世代从事庙宇彩绘，他的父亲陈玉峰属台湾早期彩绘名家，台南天后宫迄今保留着陈玉峰、陈寿彝父子的作品。陈寿彝除家学之外，深谙画理，擅画速写，生活观察细致入微。他擅长绘制佛道人物、神仙和文学故事。陈寿彝很早就考虑到工艺传承问题，主动到院校授课，试图以此收徒传艺，但事与愿违。2013年陈寿彝去世，儿子从事外贸工作，家族传承未能接续。比陈寿彝晚一辈的刘家正，是台湾庙宇彩绘名家，画门神为一绝，其作品见于关渡叁将军庙、北投宫玄观、圣云宫等。刘家正在传统基础上融入自己的特点，神祇开脸衬出体积感，铠甲飘带等则以线条勾勒加彩，神情并茂。刘家正育有一儿一女，儿子刘映廷就读北京清华大学美术学院获美术学博士学位；女儿刘尹筑毕业于台南艺术大学古籍修复专业。刘映廷从事理论研究，刘尹筑侧重实践，均未参与家族传承，不从事彩绘创作。诸如这样的案例还有不少。
人类学家和社会学家认为，代际关系是一个复杂且多变的社会现象，涉及家庭、文化、社会等多个层面。这种关系不仅存在于家庭中，如父母与子女之间，也存在于更广泛的社会范围内。代际的形成基于两代人在生理、心理、角色和社会地位上的差异，这些差异导致他们在行为和认识上的不同，进而形成代际差异。回到家族传承缺失这件事情，具体要分析年轻人为什么不愿意从事父辈的行业？可能父辈事业经营得越好，名气地位越高，子女就越觉得自己不管多么努力，终究不能望其项背；还有像两代人沟通不畅，甚至留下难以弥合的隔阂。那么，为什么又有家传新一代介入工艺美术呢？原因是综合性的。或许年轻人在不断试错之后忽然发现，家族传承的工艺既是家族的荣耀，更是文化的传承，在国潮回归的当下，重拾祖传手艺不失为一种选择。我们应该看到：既要鼓励家族传承的发展，又要理解年轻人的社会境遇和文化观念的差异，同时，工艺传承既可在家族成员中进行，也可延伸至社会、学校中物色人选。而理解和处理好代际关系，对于维护传统工艺传承、促进创新发展具有重要的意义。
作者系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福建省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
栏目合办：中国艺术报社 福建省文联
近20年来，我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逐步推进，作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非遗深入人心，社会各界对其传承与保护高度重视。通过对福建与台湾的调研，笔者发现，民间工艺传承出现了身份转变与代际传承的一些新情况。
一方面是非遗工作者获评国家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或各类工艺美术大师之后，纷纷被高校聘请。与早些年的传统艺术、非遗进校园不同，今日的传承人（工艺师）是作为全职教师和专门设岗的机构负责人体面出场的；另一方面是他们与高校相关专业建立密切的业务联系，如设立实习实践基地、担任校外指导老师等。于是，在当地他们是非遗传承人，在工厂、作坊是导师，在大学则是教授、研究生导师。与此同时，传承人的下一代，已经或正在接受专业院校的学历教育，他们的思想观念、价值观念与父辈已经产生明显的代际差异。
以福建惠安崇武镇五峰村石雕技艺传承为例。自古以来这里就以石雕工艺著称，其中又以蒋氏家族最具代表性，晚清民国时，“蒋源成”商号开到了福建福州、厦门，台湾台北、台南，更是在马来西亚、新加坡开设分号。商号分设意味着业务的拓展，由本土发展至其他地方甚至海外，同时也有承揽工程宣传广告的作用。惠安石雕享誉海内外，显然是因深厚的传统和自身强大的实力使然，以国内重要作品为例，如南京中山陵、厦门集美鳌园、江西南昌八一起义纪念塔、井冈山会师纪念碑等，以及美国华盛顿国家广场的马丁·路德·金雕像、马来西亚马六甲海峡郑和雕像等，都是惠安石雕工匠参与创作的杰作。
本世纪以来，作为传统工艺生产基地的变革与改造如期而至，这其中既有外因也有内因。首先，当地政府以扶持石雕产业为抓手，承办国际赛事扩大影响。2013年始，惠安县政府与中国工艺美术学会共同举办“中国（惠安）雕刻艺术节”，至今已举办七届。活动的举办，不仅提升了品牌的美誉度，更因世界各国雕塑家云集崇武，在当地的石雕工厂里创作，使得在地从业人员有了与国际知名雕塑家近距离交流的机会，事实证明效果奇佳。其次，新中国成立后，国内著名雕塑家先后到访或进驻石雕作坊进行创作，与大师傅们建立深厚的感情并保持密切的联系。雕刻艺术节的举办，也进一步开阔了当地从业者的眼界，促进了观念的转变。惠安石雕的经营者们，意识到企业经营注入艺术含量的重要性，开始尝试参照国际上通行的企业与艺术家合作的做法：石雕厂与青年雕塑家签约，敦聘为驻厂艺术家，厂里提供底薪和绩效工资，平时从事创作并参与艺术雕塑产品的研发，其独立创作的作品，版权归厂方所有，出售作品与厂方分成。通过“驻厂计划”项目，接纳著名美院的优秀毕业生来此工作，极大提升了企业文化和艺术品质。第三，传承人的下一代纷纷考入高等院校学习美术，接受了本科、硕士直至博士阶段的训练。作为新一代家族传承人，在艺术观念、艺术思维上与父辈有不同的理解和认识，这种磨合与互动的成效，可能将在一段时间内才能显现。
与此同时，民间工艺的家族传承面临着挑战，这种情况在福建存在，在台湾同样出现。例如：2006年笔者在彰化县采访花灯民间艺人吴敦厚，为他的手作大灯笼和老人家的不凡气质所折服，令人扼腕的是，没过多久吴老先生仙逝，后代无人传承花灯制作技艺。同年，笔者在台南还采访了著名庙宇彩绘匠师陈寿彝，陈家世代从事庙宇彩绘，他的父亲陈玉峰属台湾早期彩绘名家，台南天后宫迄今保留着陈玉峰、陈寿彝父子的作品。陈寿彝除家学之外，深谙画理，擅画速写，生活观察细致入微。他擅长绘制佛道人物、神仙和文学故事。陈寿彝很早就考虑到工艺传承问题，主动到院校授课，试图以此收徒传艺，但事与愿违。2013年陈寿彝去世，儿子从事外贸工作，家族传承未能接续。比陈寿彝晚一辈的刘家正，是台湾庙宇彩绘名家，画门神为一绝，其作品见于关渡叁将军庙、北投宫玄观、圣云宫等。刘家正在传统基础上融入自己的特点，神祇开脸衬出体积感，铠甲飘带等则以线条勾勒加彩，神情并茂。刘家正育有一儿一女，儿子刘映廷就读北京清华大学美术学院获美术学博士学位；女儿刘尹筑毕业于台南艺术大学古籍修复专业。刘映廷从事理论研究，刘尹筑侧重实践，均未参与家族传承，不从事彩绘创作。诸如这样的案例还有不少。
人类学家和社会学家认为，代际关系是一个复杂且多变的社会现象，涉及家庭、文化、社会等多个层面。这种关系不仅存在于家庭中，如父母与子女之间，也存在于更广泛的社会范围内。代际的形成基于两代人在生理、心理、角色和社会地位上的差异，这些差异导致他们在行为和认识上的不同，进而形成代际差异。回到家族传承缺失这件事情，具体要分析年轻人为什么不愿意从事父辈的行业？可能父辈事业经营得越好，名气地位越高，子女就越觉得自己不管多么努力，终究不能望其项背；还有像两代人沟通不畅，甚至留下难以弥合的隔阂。那么，为什么又有家传新一代介入工艺美术呢？原因是综合性的。或许年轻人在不断试错之后忽然发现，家族传承的工艺既是家族的荣耀，更是文化的传承，在国潮回归的当下，重拾祖传手艺不失为一种选择。我们应该看到：既要鼓励家族传承的发展，又要理解年轻人的社会境遇和文化观念的差异，同时，工艺传承既可在家族成员中进行，也可延伸至社会、学校中物色人选。而理解和处理好代际关系，对于维护传统工艺传承、促进创新发展具有重要的意义。
作者系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福建省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
栏目合办：中国艺术报社 福建省文联
